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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件荒唐事儿。

    乌子望着那条尼龙绳目瞪口呆。

    尼龙绳扭着麻花辫儿,一端拴在楼道尽头窗户的窗框上,一端系在楼道拐弯的楼梯把手上,用途是晾衣裳,像通常在简陋的集体宿舍楼里看到的那样。但现在上边什么也没有,细细的绳子夸张地反射着从窗口泄进来的晨曦,更显得空落落。

    而昨夜,乌子的确是把那件刚在水里洗干净的紫衣,湿漉漉地挂在这条绳子上的。

    而这事,居然发生在五号楼内。

    实际上五号楼和其他被人类建造出来并标上符号的普通楼房一样,没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乌子初学作文时被要求把司空见惯的事物观察出独特性的语文老师迫得走投无路,在把塑料笔顶咬出许多齿痕后,乌子就写道:我每天一早一晚上学放学路过五号楼,五号楼是栋随处可见的那种三层筒子楼,似乎没什么颜色。有经验的成年人不要问凭经验就知道这栋楼的楼龄不会超过二三十年。墙壁用块砖垒起,砖与砖之间用洋灰粘连,壁上有窗,窗与窗之间用洋灰粘连的墙壁粘连着。每个窗户里的内容几乎都一样,桌子,床,门,门左的镜子,门右的衣架。每次路过我都想发现哪个窗户内的内容有所变化,但每次都很失望,楼内居民从楼正中央的门洞出入,男女性别年龄大小身材优劣也都有,但看到他们就令人想起他们那些一模一样的窗户,就像狐臭冲淡人体气味一样,他们具有了统一的神气。这种如狐臭一般发挥功能的东西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写不出来。

    乌子把这则后来很赢得老师注意的观察日记写完后便忘记了这栋五号楼,就像人置身于生活中常会忘记生活本身一样。而生活的流水却不管你是记得它还是不记得它,依然是按部就班地该把你带到什么份上就带到什么份上。到了有一天,不用游动在生活里的无数张毫无特征的嘴巴再提醒,乌子便意识到需要进五号楼学习。至于学习什么,乌子不好意思明确去问过来人,过来人也未必能明确回答乌子。生活中许多事情得靠个人的心明神锐,好在不能言传的时候用来意会。再说,学习什么对乌子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学习作为动词时本身所具有的意义,它是动感的,包含着一种有目共睹的从什么趋向于什么的效果。

    所以那天乌子走在五号楼前落叶纷纷的乔木下感到郑重其事,所以那天她特意穿上那件不轻易穿上的未来型时装的紫衣。流光溢彩的紫衣裹着乌子走进五号楼,长长的楼道很符合乌子的心境,幽静而神秘。

    楼道中央人群耸立。他们是从楼道两侧距离相等的门扇后面走出来等待乌子的。楼长开始致欢迎词,手里攥张被无数次的摩擦和折叠弄得支离破碎的纸片儿。副楼长颁布楼内居民须知,顺带把楼内故有的风气和精神颂扬了一番。然后是集体做出热烈欢迎的姿态。楼委员会一致决定按惯例开个欢迎乌子到来的晚会。他们严肃地通知乌子,为了欢迎你,我们决定将你美丽的紫衣借给晚会用一用。

    “当然,”乌子说“我要把它洗干净了借给晚会。”

    可现在,紫衣不见了。

    乌子本能地察看了窗户和楼内所有的公共场所,在断定不是自然所为之后,接下去的行动自然是去敲开楼内居民的门,去问谁曾有收错了衣裳。这是生活中常碰到的事。

    楼道两边的门扇都编有号码,如历史悠久的剧院座位,不知先前坐过谁,不知后头谁来坐,每个来坐的人都不会找错位置。倘若没有号码的话,人们真有可能会忘记自己究竟住在哪个房间里,他们会大模大样地推开任何一扇门,走进别人的房间,把自己的装饰物挂在别人的衣架上,在别人的镜子前观照自己的皮囊,然后坐在别人的桌子前坦白心事,最后躺在别人的床铺上让魂灵出游

    门开了,门启处站着艾,艾打扮得很规矩很得体的身躯上面有个头发稀少蓬松隐约可见蛋青色头皮的脑袋。尽管如此,乌子觉得艾像个妈妈一样和蔼可亲。艾干燥的嘴唇两侧深深的纹沟,犹如两道不能磨灭的永远关切着人的微笑。这两道纹沟第一次在乌子眼里具有此种微笑意义的是在艾对乌子说起夜间上厕所的事儿。她做了多少年多少年的干部,艾说,在什么时期,在什么地方做过什么工作,直至她不管事儿了她仍然认为上厕所是生活中顶重要顶文明的事儿。上厕所不仅是个人生理的需要,而且是社会的需要。有篇小说就说到一位首长在厕所里听到两位妇女的悄悄话,从而防止了一次大抢劫的发生。这不是小说中的事,艾说,是她经历得不能再经历的事,没想到这也能写成小说,她可有满肚子这类的素材哪。艾亲自带乌子去看了厕所在五号楼内所处的方向位置。“夜间你害怕独自上厕所就随时来叫我好了,”艾说“我患有肾病,多少年了,一会儿一会儿就想上厕所,不能憋尿,来叫我好了。”乌子虽然一次也没去叫过艾,但一想起这席话心里就热乎乎的。女孩子最怕夜间上厕所,似乎厕所包容了想象和不能想象的所有潮湿的阴谋和黑色的恐惧。

    “你是说你丢了那件紫衣?”艾看着乌子。

    “不,”乌子忽然结结巴巴起来“我是说,我只是问问,有谁收错了衣裳。”

    “是——吗?”艾拖长了声调说“我还能穿那种颜色的衣裳?”突然,艾抓住乌子的手,摇了摇“问问隔壁人家有没有收错?我陪你去?”

    乌子轻轻放下艾热情的手掌。她敲开另一扇门。开门的是小伙子毕。乌子觉得毕这小伙子不赖是因为毕这小伙子挺有意思的。毕有个线条稚气充满初生牛犊般惊奇的下巴,但乱发遮盖的苍白额头却令人觉得他历尽沧桑,早已无法负荷把额头皮肤挤压断裂而形成的细密皱纹的苦难思考。他的嘴唇红润年轻热情迷乱狂傲不拘,似乎世界所有的角落他都能无往而不胜,他的目光却常常涣散,没有集聚点,漫不经心,似乎天地混乱一片寻而无所寻。当毕的鼻子还在本能地猛烈地抽动着去嗅晴朗的早晨割下的稻子做成的油汪汪的大米饭和雷雨后的黄昏地里青草芽儿时,他已经在蠕动腮帮把咀嚼过的气味渣滓吐了出来。毕是个怪胎儿。你只要听听他说的话便够有意思的。他说他九岁以前被妈带去男人堆和女人堆里,十八岁以前被爹关在屋里看男人和女人。于是小小年纪便知道现实的男男女女永不如纸上的男男女女来得精彩。他的额头沉浸在自己的命题里苦苦思索:纸上用线条色彩或文字语言所制造的阴阳二物到底从哪儿来?

    毕用他挺有意思的目光打量乌子。

    “你是说你丢了那件紫衣?”

    “不,”这回乌子很流畅地接下说“我是问有没有人收错了。”

    “世界上只有两个人会把别人的东西错认为是自己的而永不归还,”毕说“一个是上帝一个是疯子。”“对不起。”“没什么,”毕像个凡夫俗子地关上门,几乎是快关上门的时候,毕说:“你问问隔壁住户看看,要不要我陪你去?”

    乌子笑了笑。接下来被敲开门的是一个很整洁也很憔悴的女人,她叫西。西是个离过婚的女人,一头光洁的头发撩人眼目地左右披到腰际,好象她的憔悴全是因为一头华发的拖累。好多人都在说西离婚的事儿。一会儿一齐说西天性水性扬花西丈夫受不了,一会儿一齐说西丈夫有外遇西受不了。乌子不大管谁受不了的问题她觉得西是个生性直爽推心置腹的人。既然得向人表示好感并取得对方的好感,当然最聪明的办法是推心置腹。西是个聪明人,乌子便轻易知道西什么也不为,离婚只是为了嫌自己的丈夫脏。“我受够了,”西晃动着光洁的头发有气无力地说“你只要想想你出去一天到处碰到脏东西,回来还要再忍受小天地里的脏,你简直不愿再活下去。”西丈夫从指甲缝里藏匿的细菌到肚脐眼里积淀的污垢都叫西无法再忍受婚姻的制约。乌子一来西便有事没事地帮乌子清洁这清洁那。“我脏够了,真的,你们永远无法体会到,”西一边麻利地干活一边像祥林嫂地念叨“我脏够了,真的,我忍了好久,在某种制约和支配下强忍着恶心,晕厥,不得不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甘心情愿的模样。我在粪池里滚过,把掉在烂泥里的菜菜屑屑捡起来吃下去。不是为了需要而只为了表现。表现了什么?表现了勤劳能干吃得大苦思想正派勤俭朴素耐得贫困品德高。先是做个好人,好女人,再好媳妇儿。男人强加予女人贤惠的标志,犹如社会赋予人的意念。真的,我脏够了。”于是西离了婚,本来还带着孩子,但西怀疑那时候生下来的孩子怕也不是干净的,于是便不带。乌子每次看到西麻利而繁琐的清洁手术心里就很感动很感叹。西是爱干净的。正因为爱干净她得不停地清理垃圾,不停地与腌脏打着永世不能解脱的交道。

    “你是说你丢了那件紫衣?”

    “不,我是说”

    “以前我们衣服食品老混着一块儿,现在不会了。我不会混,”西说“不过,你可以问问隔壁的看看,要不要我陪你去问?”

    笛是个翩翩风度的男子汉,服装随便但彬彬有礼,善于谈吐善于缄默。这种样子真是得天独厚,总能不费吹灰之力便取得异性的好感。而同性就只有崇拜或者不屑的份儿了。楼内居民都相信社会即阴阳合成,个人轻而易举一半社会的信赖和好感,他做什么还不是事半功倍呢?女人便是天生对笛这种男人向往的,因为笛类型的男人最接近于满足女人关于男人的幻想。那天在楼下餐厅吃午饭,笛正派而礼貌地把餐椅让给乌子后无意中谈到他对社会问题的关注。乌子猜想笛可能是个知识分子,是研究总是时髦货的社会学学者或者专家。笛很有分寸感地微笑:“我在经商。只对具体的物体发生兴趣。”乌子立刻便相信了笛的话。无论笛说他做过什么,首先会让异性相信的。实际上情况也确实如此。笛确实什么都做过。个人对社会职业的选择也许一生只有一次,而社会职业对个人的选择有可能会有无数次。在马车夫走运的日子里,笛的脸蛋饱受风霜雨露。在炉前烘烤过时,笛的双手烫疤累累。当士兵的制服让人流口水时,笛把制服穿破了两套。当艺术令人刮目时,笛的不修边幅最有艺术家值钱的气派。当眼镜重新显示斯文,笛挺直的鼻梁显得满腹经纶如果男人不能引起女人的想象力时,他的魅力便不复存在。常常做女人的对做男人的叹息:哎,你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我没想到你是这个样子!做丈夫的与做妻子的想象力发生了误差,妻子因为失去想象的印证而对丈夫失望。笛的风度底下有着千变万化的经历垫底,本来应该是笛穷于应付社会对他的挑战,但到了如今,社会造就了笛能轻易地糊弄社会。楼内居民感慨说:俗话说的好,久病成医。

    “你是说你丢了紫衣吗?”

    “不,我是说”

    “很抱歉,”笛微笑地宽慰“发生这么个事我竟不知道,别焦急,再找找看。你可以再问问隔壁的同志,需要不需要我帮忙?”

    “不,谢谢。”

    隔壁住着小姑娘薏。薏还在上中学,但已经没有从前中学生的那种纯情和依赖。性子刁钻古怪,但不惹人讨厌。“她实际上很懂事,就是有时故意要给人难堪。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还没来五号楼之前据说她外婆要给她看儿童心理教育医生。后来她外婆改变了主意,大约是觉得洋玩意儿不大可靠,还是顺自然人情让她进五号楼。薏面目姣好,身材适中,看上去显然是她父母双方最优点的最佳组合。但薏的父母在一次复辟的离异浪潮中乘机分手了。薏于是失去了父母亲。大家都为她感到伤心,薏却毫不在乎,她说她巴不得这样,这样了会比看着共同创造自己的父母在醒里梦里不停分裂自己好受多了。薏在有些方面,真有一些不同凡俗的看法。乌子来后,楼里人一齐说薏很像乌子,薏很不快活,一次次的否认,薏认为有一个人必须有别于任何一个人,她显然不愿意自己是谁或谁是自己的翻版。大家似乎和她拧上了,一再说薏很像乌子,害得薏远远一见到乌子便赶紧躲避起来。乌子认为这恰恰薏接受了她极力否认的大家的说法。个人在一种蓄意造成的气氛中的确是无法突围的。“他们总要你相信你自己会同意大家的看法,我偏不。”那天傍晚,薏在浴室热气腾腾的水蒸汽里对乌子说,乌子感觉薏好胜心勃勃的目光躲躲闪闪地穿过白雾,把乌子的裸体与薏的裸体不停地比较来比较去。薏还是热心肠姑娘,只是带点情绪型的,在她高兴的时候或认为值得的时候热心的出乎意料,否则她便会说与我有什么关系,这比前辈那种合情合理的热心显得随意性。“但有总比都没有好,”大家说“等到有天她认识到个人与大家比起来有多么微不足道时,她便不会任性了。”

    “你说你丢了那件紫衣?”

    “不,我是说”

    薏用脚后跟踢着地板:“我没有你那种大小式样的衣裳。”薏静静地看着乌子,忽然地:“你再问问,也许隔壁有人收错。我帮你去问问?”

    问问隔壁,问问隔壁,乌子实际上早就不想再问了,可后来想不问也不可能了,既然问了,就得一一问过去,否则凭什么就以为有的人会收错有的人不会收错?乌子几乎就凭着上了油的惯性机件敲开了一扇又一扇门。磨蹭了半天才来开门的是甫。甫面色红润,天庭饱满,压着一头还算健旺的头发,但从发梢直到发根全白了。看着白头发的老头儿甫,乌子可真是不忍心去问。甫一生小心谨慎。大家总说,甫吗?甫那可是个体恤下情心地善良脾气随和的老头儿啦。虽说在五号楼内,人不分身份贵贱职务高低,乌子还是很快知道了甫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是属那种政绩也不甚突出,声誉也绝不会糟糕的官儿。大家都说如果不是把官做得颐指气使,令人恶感,大约总能平平安安地做上去。这就得有克己的功夫,在有权利引诱下的克己便是十二分的辛苦。凡事不可随心所欲欲望太盛,都得忍,忍而不可放松便是最伤气筋血脉的。甫用全白了的头发熬成了小心谨慎的样儿。人家官儿背后捞足好处一千,他绝不能超过五百,以免悬崖勒不住马脚。乌子倒背如流的一则发黄的故事,说是百姓肯养肥一个官儿,也不愿一年三载撤换贪官。所以甫的官儿做得牢靠,做得长久。直到甫不做官了,大家还评价说小心谨慎是护身符,虽无大好亦无大错是最大优点。说收错紫衣找上这么一个门儿可真叫乌子难为情。

    甫慈祥地看着乌子,一边把门在自己的身后带上。门上的油漆似乎漆着甫老头儿一贯的准则,对待同志如春天般的温暖,对待女性需要保持一定距离。许多官儿栽跟头,没少缺了生活作风一大把柄。

    “什么?你的紫衣丢了?”

    “不,我是说”

    “你说的很对,是有人收错了。别焦急,再仔细找找,再问问隔壁的人,啊?要不要我带你去问问?”甫慈祥地关照。

    乌子最后站在过道中央,前后左右是一如既往的一扇扇紧闭着的相同的门。她突然感到自己一开始就错了,自己的行为荒唐极了,愚蠢极了,可笑极了。她居然会敲开一扇扇的门去问一个自己也无法明确的现象;她到底是认为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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