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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了两声,立即脸色全青了,摔下电话筒,抖着声音叫道:

    “流氓来打我们了!”

    “什么!公安局来的电话么?你听错了罢?”

    方罗兰还算镇静似的问,可是大粒的汗珠早已不听命地从额上钻出来。

    “不是公安局。县农协关照。要我们防备。”

    彭刚的嘴唇抖得厉害。

    这时,党部里的勤务兵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了,后面跟着同样惊惶的号房。勤务兵说,他在街上看见一股强盗,拖着几个赤条条的女人,大嚷大骂游行,还高喊:“打县党部去!”号房并没看见什么,他是首先接到勤务兵带来的恶消息,所以也直望里边跑。

    这还能错么?勤务兵看见的。而且,听呀,呼啸的声音正像风暴似的隐隐地来了。犹有余惊的孙舞阳的一双美目也不免呆钝钝了。满屋子是惊惶的脸孔,嘴失了效用。林子冲似乎还有胆,他喝着勤务兵和号房快去关闭大门,又拉过孙舞阳说道:

    “你打电话给警备队的副队长,叫他派兵来。”

    呐喊的声音,更加近了,夹着锣声;还有更近些的野狗的狂怒的吠声。陈中苦着脸向四下里瞧,似乎想找一个躲避的地方。彭刚已经把上衣脱了,拿些墨水搽在脸上。方罗兰用两个手背轮替着很忙乱地擦额上的急汗,反复自语道:

    “没有一点武力是不行的!没有一点武力是不行的!”

    突然,野狗的吠声停止了;轰然一声叫喊,似乎就在墙外,把房里各位的心都震麻了。号房使着脚尖跑进来,张皇地然而轻声地说:

    “来了,来了;打着大门了。怎么办呢?”

    果然擂鼓似的打门声也听得了。那勤务兵飞也似的跑进来。似乎流氓们已经攻进了大门。喊杀的声音震得窗上的玻璃片也隐隐作响。房内的老地板也格格地颤动起来;这是因为几位先生的大腿不客气地先在那里抖索了。

    “警备队立刻就来!再支持五分钟——十分钟,就好了!”

    孙舞阳又出现在大家面前,急口地说。大家才记起她原是去打电话请救兵的。“警备队”三字提了一下神,人们又有些活气了。方罗兰对勤务兵和号房喝道:

    “跑进来做什么!快去堵住门!”

    “把桌子椅子都堵在门上!”林子冲追着说。

    “只要五分钟!来呀!搬桌子去堵住门!”

    彭刚忽然振作起来,一双手拉住了会议室的长桌子就拖。一两个人出手帮着扛。大门外,凶厉的单调的喊杀声,也变成了混乱的叫骂和扑打!长桌子刚刚抬出了会议室,号房又跑进来了,还是轻声地说:

    “不怕了!纠察队来了!正在大门外打呢。”

    大家勉强松了口气。刚把长桌子拖到大门口,而且堵好的时候,忽然,砰,砰!尖脆的枪声从沸腾的闹声里跳出来。接着是打闹的声音渐远渐弱。警备队也来了,流氓们大概已经逃走了。

    半点钟后,什么都明白了:大约有三十多人的一股流氓,带着斧头,木棍,铁尺,在袭击了妇女协会后,从冷街上抄过来攻打县党部;流氓们在妇女协会里捉了三个剪发女子——一个女仆和两个撞来的会员,在路上捉了五六个童子团,沿途鞭打,被纠察队打散,并且被捉住了四五个。

    这一个暴动,当然是土豪劣绅主动策划的,和胡国光有关系也是无疑的,因为被捉的流氓中有一个十八九岁的,人们认识他就是胡国光的儿子胡炳。他直认行凶不讳,并且说,在妇女协会边门口,强xx了一个美貌女子。

    “哼!明后天大军到来,剪发女子都要奸死,党部里人都要枪毙。今天算是老子倒楣。明天就有你们的。”

    这个小流氓很胆大地嚷着,走进了公安局的拘留所。

    当天下午,近郊的农民进来一千多,会合城里的店员工人,又开了群众大会,把店员工会的林不平拘捕了,因为他有胡国光派的嫌疑,又要求立即枪毙上午捉住的流氓。但县党部毫无表示,也没有人到大会里演说。当时林子冲曾对方罗兰说:

    “土豪劣绅何等凶暴!在妇协被捉的三个剪发女子,不但被轮奸,还被他们剥光了衣服,用铁丝穿rx房,从妇协直拖到县党部前,才用木棍捣进阴户弄死的。那些尸身,你都亲眼看见。不枪毙那五六个流氓,还得了么?党部应该赞助人民的主张,向公安局力争。”

    然而方罗兰只有苦着脸摇头,他心里异常地扰乱。三具血淋淋的裸体女尸,从他的眼角里漂浮出来,横陈在面前;怨恨的突出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像是等待他的回答。他打了个寒噤,闭了眼。立刻流氓们的喊杀声又充满了两耳。同时有一个低微的然而坚强的声音也在他心头发响:

    ——正月来的账,要打总的算一算呢!你们剥夺了别人的生存,掀动了人间的仇恨,现在正是自食其报呀!你们逼得人家走投无路,不得不下死劲来反抗你们,你忘记了困兽犹斗么?你们把土豪劣绅四个字造成了无数新的敌人;你们赶走了旧式的土豪,却代以新式的插革命旗的地痞;你们要自由,结果仍得了专制。所谓更严厉的镇压,即使成功,亦不过你自己造成了你所不能驾驭的另一方面的专制。告诉你罢,要宽大,要中和!惟有宽大中和,才能消弭那可怕的仇杀。现在枪毙了五六个人,中什么用呢?这反是引到更厉害的仇杀的桥梁呢!

    方罗兰惘然叹了口气,压住了心底下的微语,再睁开眼,看见林子冲的两颗小眼珠还是定定地凝视着自己;忽然这两颗眼珠动了,黑的往上浮,白的往下沉,变成了上黑下白的两个怪形的小圆体;呵!这分明是两颗头,这宛然就是血淋淋女尸颈上的两颗剪发的头!“剪发女子都要奸死”这句话,又在他耳边响了。他咬紧了牙齿,唇上不自觉地浮出一个苦笑来。

    突然一闪,两个面形退避了;依然是黑白分明的两个小圆东西。但是又动了,黑的和白的匆忙地来去,终于成为全白和全黑的,像两粒围棋子。无数的箭头似的东西,从围棋子里飞出来,各自分区地堆集在方罗兰面前,宛如两座对峙的小山;随即显现出来的是无数眼睛叠累成的两堆小山,都注视着横陈在中间的三具血淋淋的女尸。愤恨与悲痛,从一边的眼山喷出来;但是不介意,冷淡,或竟是快意,从又一眼山放散。砖墙模样的长带,急速地围走在两个眼山的四周,高叠的眼,忽然也倒坍下来,平铺着成为色彩不同的两半个。呵!两半个,色彩不同的两半个城呀!心底下的微语,突又响亮到可以使方罗兰听得:

    ——你说是反动,是残杀么?然而半个城是快意的!

    方罗兰全身的肌肉突然起栗,尖厉的一声“哦”从他的嘴唇里叫出来。幻象都退避了。他定睛再看,只他一个人茫然站着,林子冲早已不知去向了。怀着异常沉重的心,方罗兰也慢慢踱回家去。

    晚上,方太太在低头愁思半晌之后,对方罗兰说:

    “罗兰,明天风声再不好,只有把芳华这孩子先送到姨母家里去了。”

    一夜是捱过了。方罗兰清早起身,就上街去观察。出乎意料之外,满街异常沉寂;不见一个童子团,也不见一个纠察队。几家商店照常开着门。行人自然很少,那也无非因为时间还早。而赶早市的农民似乎也睡失了时,竟例外地不见一个。

    方罗兰疑惑地往县党部走,经过王泰记京货店时,看见半闭的店门上贴着一条红纸,写了“欢迎”二字,墨水尚未大干。方罗兰也不理会,低了头急走。到了县前街东端尽头的转角,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叫着他道:

    “罗兰,你乱跑做什么?”

    原来是孙舞阳。她穿一件银灰色洋布的单旗袍,胸前平板板的,像是束了胸了。

    “我出来看看街上的情形。好像人心定了,街上很平静。”

    方罗兰回答。惊讶的眼光直注射孙舞阳的改常的胸部。

    “平静?没有的事!”孙舞阳冷冷地说。但仿佛也觉得方罗兰凝视着她的胸脯的意义,又笑着转口问道:“罗兰,你看着我异样么?我今天也束了胸了,免得太打眼呵!”

    这种俏媚的开玩笑的口吻,把方罗兰也逗笑了;但是孙舞阳的改装,也惹起了方罗兰新的不安。所以他又问:

    “舞阳,到底怎样了?我看来是很平静。”

    “你还没知道么?”

    方罗兰对着惊讶的孙舞阳的脸摇头。

    “大局是无可挽回了。敌军前夜到了某处,今天一定要进城来。警察有通敌的嫌疑,警备队也有一半靠不住,城里是无可为力了。现在各人民团体的负责人,都要到南乡去。童子团和纠察队也全体跟去。怎么你都不知道?”

    方罗兰呆了半晌,才说:

    “到南乡去做什么呢?”

    “留在城里等死么?南乡有农军,可以保护。并且警备队也有一半愿去。”

    “这是谁出的主意?”

    “是李克的主意。昨晚上得了前线消息,就这么决定了。昨夜十二点钟后,把童子团和纠察队的步哨全体从街上撤回来,今晨四点钟就和各机关人员一同出城去了。”

    “县党部呢?我们多不知道。”

    “林子冲是知道的。他也走了。我本要来通知你。”

    “李克呢?”

    “也出城去了。他的伤还没全好,不能不先走一步。”

    “你呢?”

    “我也要到南乡去,此刻想去通知刘小姐,叫她躲避。”

    方罗兰就像跌在冰窖里,心的跳动几乎也停止了;可是黄豆大的汗粒,却不断地从额上渗出来。他竟忘记了和孙舞阳作别,转身便要走。

    “罗兰,赶快和你太太出城去罢!她也是剪发的!下决心罢!”

    孙舞阳又叫住了他,很诚恳地说。她还是很镇静地笑了一笑,然后走开。

    方罗兰急步赶回家去,刚进了门,这就一惊:陈中和周时达站在客厅的长窗边,仰起了忧愁的脸看天;方太太低头靠在藤椅里。方罗兰的身形刚刚出现,客厅里人们的各式各样的听不清楚的话,就杂乱地掷过来。方罗兰一面擦着满头的冷汗,一面只顾自己说:

    “可怕,可怕!我得了可怕的消息!”

    “是不是县长跑了?”陈中着急地问。

    “跑了么?我倒不知道。”方罗兰的眼睛睁得怪大的。

    “跑了。刚才时达兄说的。”

    “罗兰,你怎么出去了半天!我们急死了。芳华这孩子,刚才张小姐替我送到姨母家去了。我们怎么办呢?听来消息极坏!”

    方太太的声音有些颤了。方罗兰不回答太太,却先把孙舞阳的话夹七夹八述说了一遍,倒也没忘记报告孙舞阳胸部的布防状态。

    “孙舞阳到底很关切。”方太太话中带刺地抢先说“罗兰,你快到南乡去罢。我是不去的。”

    陈中和周时达都摇着头。

    “梅丽,你又来挑眼儿呢。”方罗兰发急了“你怎么不去!”

    “方太太,还是躲开一时为妥,只是到南乡去也不是办法。”

    周时达慢慢地说,几乎是一个字摇一下肩膀。

    “南乡去不过是目前之计。到那里再看光景。或者就走南乡到沙市去,那边有租界,并且梅丽的哥哥也在那边。”

    两个男子都说大妙。方太太似乎也赞成了。

    “中兄,你呢?”

    方罗兰略为定心些了,擦干了最后一滴冷汗,对陈中说。“他倒不要紧。”周时达代答。“其实,罗兰兄,你也不要紧;但是因为胡国光太恨你了,不能不小心些。听说此公已到了那方面了。”

    方罗兰明白这所谓“那方面”是指上游来的叛军,很感触地吁了一声。

    周时达仰脸看了看太阳光,就对方太太说:

    “不早了!赶快收拾收拾就走罢!”

    一句话还没完,张小姐跑了进来;她的白脸儿涨得红红的,她的乌黑的两个并列的圆髻,也有些歪乱。显然她是跑得太急了。

    “敌军已经到了五星桥了!”

    张小姐喘着气说。

    “呀,五星桥么?离城只有十里了!”

    陈中跳起来放直了喉咙喊。

    “路上看见了朱民生,他说的。已经有人逃难。”

    “我的芳华呢?”

    方太太抓住了张小姐的手,几乎滴下眼泪来。

    “好好的在姨母家了。梅丽,你放心。你和方先生怎样呢?”

    “十里路也得有一个钟头好走,梅丽,不要慌。”

    方罗兰勉强镇静,安慰太太。

    方太太把要到南乡去的话,告诉了张小姐,又拉她同去。

    但是张小姐说:

    “我本要到东门外姑母家去,我又没有剪发,不惹注意的。

    可是,你们既然要走,还是快走,恐怕城门要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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