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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好得罪王氏。这件事情的是非曲直,她弄不清楚,而且她也无法弄清楚。她看见王氏和觉民各执一词,不能断定谁是谁非。她只希望能够把王氏劝得气平,又能够叫觉民向王氏赔礼,给王氏一个面子,让王氏和平地回房去,使这件事情早些了结。

    “我自己打的?你胡说!我怎么忍心打我自己的儿子?你看,你把五儿打成了这个样子,你还要赖!”王氏用手在茶几上一拍,气冲冲地说道。

    “我亲眼看见四婶打的!我只打五弟两下屁股,他的脸我挨都没有挨到,”觉民也生气地分辩道。他仍旧抄起手,骄傲地昂着头。有人在后面拉他的袖子,低声说:“二少爷,你少说两句,不要跟她吵,你会吃亏的。”他知道这是黄妈,正要答话,王氏又嚷起来了。

    “我打的?哪个狗打的!”王氏看见觉民态度强硬,而且一口咬定觉群的脸是她打肿的,周氏和觉新在旁边观望,并不干涉觉民,她觉得事情并不如她所想象的那样顺利,她着急起来,急不择言地说。

    “好,哪个狗打的,四婶去问狗好了。我还要回屋去读书,”觉民冷笑一声,说了这两句话。他打算回房去。

    “二弟,你不要就走,”觉新连忙阻止道。他的脸色很难看,眼睛里射出来祈求的眼光,他好像要对觉民说:“二弟,你就让步,给四婶赔个礼罢。”

    觉民转过身把觉新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他知道那眼光里包含的意义。他有点怜悯觉新,但是觉新的要求激怒了他,触犯了他的正义感。事实究竟是事实。他的手并没有挨过觉群的脸颊。觉群的脸明明是王氏自己打肿的,她却把责任推到他的身上。他本来愿意在家里过安静的日子,但是别人却故意跟他为难。现在还要他来让步屈服,承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这太不公道了。这是他的年轻的心所不能够承认的。愤怒搅动他的心。失望刺痛他的脑子。他不能够再顾到这个家庭的和平与幸福了。他如今没有什么顾虑,倒觉得自己更坚强了。他横着心肠,不去理觉新,索性静静地在书桌左端的椅子上坐下来,等着王氏说话。

    “大嫂,你说怎么办?难道五儿就让你们老二白打了不成!”王氏看见觉民大模大样地坐下来,心里更不快活,便不客气地催问周氏道。

    周氏没有办法,便回头对觉民说:“老二,你就向四婶赔个礼罢,横竖不过这一点小事情。”

    “赔礼?妈倒说得容易。我又没有做错事,做什么要向人赔礼?”觉民冷笑道。

    周氏碰了这个钉子,脸上立刻泛起红色,心里也有些不高兴。但是她知道觉民不是用话可以说服的,便默默地思索怎样应付王氏和说服觉民的办法。

    “好,老二,你这么大模大样的,我晓得你现在全不把长辈们放在眼睛里头。大嫂,你看你教的好儿子!”王氏板着面孔,半气愤半挖苦地说。

    “不管怎样,我总没有诬赖人,”觉民故意冷冷地自语道。

    “好,你敢骂我诬赖?”王氏猛然把手在茶几上一拍,站起来,挣红着脸气势汹汹地骂道。

    觉民一声不响地掉头往四处看,好像没有听见王氏的话一般。觉新急得在旁边咬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二,你少说一句话,好不好?”周氏沉下脸对觉民说,她显然在敷衍王氏。

    “二弟,你跟四婶讲活,也应该有点礼貌,”觉新顺着周氏的口气也说了责备觉民的活。

    王氏听见周氏和觉新的活,觉得有了一点面子,便大模大样地坐下去,然后逼着周氏,要周氏责罚觉民。她说:“大嫂,难道这件事情就这样算了吗?你不管教老二,让我来管教!”

    周氏正没有办法解围,巴不得王氏说这句话。她马上爽快地欠身答道:“四弟妹,你说得对,就请你来管教老二,听凭你来处置。”

    王氏想不到周氏会这样回答,没有提防着,立刻回答不出来。她沉吟半晌,才虚张声势地说了一句:“我说应该打一顿。”

    “好,就请你打。我做后母的平时不便管教。四弟妹,你来代我管教老二,那是再好没有的了,”周氏这些时候向王氏说了许多好话,赔了许多不是,心里怄得不得了。正苦没有机会发泄,这时看见有机可乘,便故意说这种话来窘王氏。

    王氏是一个老脸皮,她不回答周氏,却把话题支开,另外警告地对周氏说:“大嫂,五儿现在擦了药,如果明天还不好,你应该请医生来看。”

    “那自然,倘若老五明天还不好,你只管来找我。四弟妹,你还是回去休息罢,老五也应该睡觉了,”周氏看见王氏没法回答把话题支开,便顺着王氏的口气劝道。

    “你们什么事情吵得这样厉害?”矮小的沈氏忽然揭了门帘进来,她手里抱着一只水烟袋,一进屋便问道,其实她已经晓得这件事情的原委了。

    “五弟妹,你来得正好,你来评个理,”王氏知道在这里闹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觉得没有趣味,正预备偃旗息鼓地回屋去,现在看见沈氏进来,好像得到了一个有力的帮手,便起劲地说。

    周氏招呼沈氏坐下。沈氏笑容满面地对王氏说:“四嫂,什么事情?我倒要听你说说。”王氏便把事情的经过加以渲染,有声有色地叙述一遍。最后她说:“五弟妹,你说说看:哪个有理?我该不该请大嫂责罚二侄?”

    沈氏沉吟半晌,吸了几口水烟,才幸灾乐祸地挑拨道:“四嫂,自然是你有理。不过我看这件事情只有让三哥来处置。最好到三哥那里去说。本来嘛,大嫂是后娘,不便多管教二少爷。”

    “好,二弟,你就跟四婶一起到三爸那儿去一趟,”觉新看不惯沈氏的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神气,他赌气地响应道。事实上他也认为到克明那里去才是解决这件事情的最好办法。

    “五弟妹,你这个意思不错,我们就到三哥那儿去,”王氏知道到了克明那里,她不会吃亏,便得意地说。但是站在她膝前的觉群却已经睁不开眼睛在那里偷偷地打盹了。他忽然惊醒地掉头对王氏说:“妈,我要回去睡觉了。”这句话好像在王氏的兴头上浇一瓢冷水,王氏生气地把觉群一推,大声骂道:“你这个笨猪!人家打了你,你气都还没有出,就要去睡觉!好好地站起来,跟我到三爸那儿去。”

    “我不去。这跟三爸没有一点关系,我做什么要找三爸?”觉民的话是回答觉新的。他想起淑英挨骂的事情,对克明非常不高兴。而且自从喜儿被克定公然收房作小老婆以后,克明在公馆里的威望已经减去不少。觉民从前也曾经尊敬过克明,可是如今连这一点尊敬也消灭了。他不相信克明能够给他公道。而且他已经明白在这个家庭里就没有一个人能够给他公道。他想不到他的长辈会用这种手段对付他;他更想不到他的大哥受过好多次损害以后仍旧这么温顺地敷衍别人,这么懦弱地服从别人。在一小时以前他还决定暂时不做引起家人嘲笑和责难的事,他还有一些顾虑。现在他对这个家庭的最后一点留恋也被这个笨拙的圈套破坏了。他不再有任何顾虑。他甚至骄傲地想:连祖父的命令我也违抗过,何况你们?

    “大少爷!老二不去那不成!他有本事打人,为什么现在又不敢去!”王氏听见觉民说不去,以为他不敢去见克明,便更加得意地为难觉新道。

    “二弟,你就去一趟。哪个有理哪个没理,三爸会断个公道的,”觉新又急又气地对觉民说。

    “我说不去就不去!”觉民突然变了脸色粗声答道。

    “四嫂,依我看,老二不敢去,大少爷去也是一样的,”沈氏眨着她的一对小眼睛,倒笑不笑地提议道。

    “好,我跟四婶去!”觉新碰了觉民的一个大钉子,心里正难过,听见沈氏的话,也不去管她有没有阴谋,便赌气地自告奋勇道。

    王氏站起来,也不向周氏告辞,就牵着觉群的手同沈氏一道走出去了。觉新默默地跟在后面。

    “明明是诬赖二哥的,这种不要脸的事情亏她做得出来!”淑华这许久不曾吐一个字,现在听见王氏和沈氏的脚步声去远了,再也忍耐不住,便说了出来。

    “三女,你小心点,看又闯祸!”周氏吃惊地警告道。

    “她们到三爸那儿去,不晓得有什么结果,”淑华停顿一下,又好奇地说。

    “不会有结果的,至多不过大哥挨几句骂罢了,”觉民冷冷地答道。

    “三爸会差人来喊你去的,你怎么办?”淑华担心地说。

    “你以为我会像大哥那样地听话吗?我说不去就不去!”觉民甚至傲慢地答道。

    “老二,你近来也太倔强,快要跟老三一样了,”周氏叹一口气,温和地抱怨道。

    “妈总怪二哥,其实像四婶、五婶那样的人正应该照二哥的法子对付才好,”淑华替觉民解释道。

    翠环匆匆忙忙地从外面进来,说:“三老爷请二少爷去说话。”

    淑华看觉民一眼。觉民丝毫不动声色安静地答道:“翠环,你回去说我现在要预备功课,没有空,三老爷有话,请他告诉大少爷好了。”

    翠环听见这话觉得有点奇怪,站了片刻,但也不说什么就匆匆地出去了。

    “你不去,三爸会生气的,”淑华看见翠环走了,不放心地对觉民说。

    “他生气跟我有什么相干?”觉民冷淡地答道,他懒洋洋地站起来。

    周氏看见翠环才想起绮霞。她装满一肚皮的烦恼,闷得没有办法,便指着在屋角站了许久的绮霞威吓道:“都是绮霞不好。这件事是她一个人引起来的。等我哪天来打她一顿!”

    觉民看见绮霞埋着头不敢响的样子,觉得不忍,便代她开脱道:“这也难怪绮霞,妈,你没有看见五弟先前那个样子。绮霞好好地并没有惹他们,他们把她窘得真可怜。”

    “好,总是你有理,”周氏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她看见绮霞还痴痴地立在那里便责备道:“绮霞,你不去倒几杯茶来,呆呆地站着做什么?今天算你的运气好,二少爷给你讲情。我也不追究了。”她等绮霞走开了,又回头对觉民叹息道:“今天的事情我也晓得是四婶故意跟我为难。我也明白你受了冤屈。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只怪你父亲死得太早,你大哥又太软弱,我一个女流又能够怎样?横竖该我们这一房的人吃亏就是了。”

    “不过总是像这样地受人欺负也不成!”淑华愤愤不平地说。

    “我不会受什么气,我不怕他们!”觉民用坚定的声音说了上面的话,便大步走出房去。他的心上虽然还堆积着愤怒,但是他的眼前却只有一条直路。他不再有彷徨、犹豫的苦闷了。

    觉民回到屋里,并不看书,仍旧踱来踱去。不久黄妈端着一盆脸水进来了。她一进屋,就说:“二少爷,你不到三老爷那儿去,做得对!在浑水里头搅不清。明明是那两个母夜叉做成圈套来整你。大少爷心肠太好了,天天受她们的气。说起来真气人!还是三少爷走得好!有出息。你也有出息。太太在天上会保佑你们几弟兄。你将来出去做大事情。她们整不倒你……”

    黄妈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觉民没有插嘴的份儿。她看见觉新进来,才闭了嘴,去绞了一张脸帕递给觉民。觉新在方桌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唤了一声“二弟”。眼泪像喷泉似地涌了出来。

    “大哥,什么事情?”觉民惊讶地问道。他把脸帕递还给黄妈,就在方桌的另一面坐下。黄妈端着脸盆走出房去了。一路上小声咕噜着。

    “二弟,你以后要发狠读书,做出大事情来,给我们争一口气,”觉新呜咽地说。他的眼泪和鼻涕一齐流下。

    觉民知道觉新在克明那里受了气,他的心里也有些难过。他温和地望着觉新,低声问道:“三爸责备你吗?”

    觉新默默地点头,一面用手帕揩眼泪。

    “这件事情怎样解决?”觉民看见觉新的悲痛的样子,不觉黯然,他又问道。

    “还不是不了了之!三爸喊你去,你不去,三爸很生气,他当着我骂你一顿,又把我也骂几句。四婶、五婶在三爸面前你一句我一句一唱一和地说了我们许多闲话,连妈也给派了一个不是。三爸还说可惜爹死早了,你同三弟都没有人好好地管教,所以弄得目无尊长,专门捣乱。他们又提到你去年逃婚的事。三爸说,你连爷爷也不放在眼睛里,更不用说别的人了。不过我看他们对你也没有办法。他们至多也不过多给我一点气受,到后来把我气死也就完了,”觉新极力压住悲愤一五一十地叙说道。

    “真正岂有此理!这件事情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我得罪他们,他们对付我好了,”觉民气恼地说。

    “他们看见我好欺负,所以专门对付我。就是没有你这回事情,他们也会找事情来闹的。我这一辈子是完结了。我晓得我不会活到多久。二弟,望你努力读书,好给我们这一房,给死了的爹妈争一口气!三弟在上海,思想比从前更激烈。我原先就担心他会加入革命党,现在他果然同一般社会主义的朋友混在一起。我劝他不要做社会活动,好好地读书,他也不肯听。最近他还到杭州去参加过那种团体的会议。这个消息我倒没有敢让家里人知道。他们只晓得他春假到西湖去旅行。总之,三弟不回来革家庭的命就算好的了。要望他回来兴家立业,恐怕是不可能的。我们这一房就只有靠你一个人!二弟,你不要辜负我们的期望才好。”觉新说下去,他的气恼逐渐地消失了,绝望的思想慢慢地来抓住他的心,把他的心拖到悲哀的泥沼里去。他愈来愈变得伤感了。好容易才忍耐住的眼泪又从眼眶里流出来。他忽然把嘴一扁,孩子般呜呜地哭了。

    觉新的哭声进了觉民的心,在他的心里搅着,搅着,搅得他也想哭了。但是他并没有哭。他的憎恨是大于悲哀的。他的长辈们的不义的行为给他的刺激太大了。因为这个行为是加到他的身上的,他便把它看得更严重。他不能忘记它,也不能宽恕它。在这以前他还想到对家庭作一些小的让步。可是王氏的圈套却像一颗*似地把他从迷梦中惊醒了。他才知道在这两代人中间妥协简直是不可能的。轻微的让步只能引起更多的纠纷;而接连的重大让步,更会促成自己的灭亡。觉新走的便是后一条路。未来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他和三弟觉慧都曾警告过觉新,然而并不曾发生效力。觉慧的性子躁急,早早离开家庭走了。他也知道觉慧是不会回来的。现在觉新把兴家立业的责任加到他的身上,他能够接收么?“不能!不能!”一个声音在他的心里说。这是他自己的声音。他已经下了决心了。他昂然地抬起头往四处看,看见觉新正在用手帕揩眼睛,便温和地劝道:“大哥,你不要伤心了。你也太软弱,总让人家欺负你。如果你平日硬一点,事情也不会弄到这样。”觉民要说安慰的话,结果说出的话里却含有责备的意思。他可怜觉新,爱觉新,但是他又有点不满意觉新。觉新到这时候还希望觉民走觉新指出的路,那真是在做梦了。

    淑英一个人走进来。觉民看见淑英,有点诧异,便问道:“二妹,你这时候还出来?”

    “我来看你们。我听说四婶跟你们吵架,吵到爹那儿去。你们一定受了气罢,”淑英亲热地说。她看见觉新低着头不时发出抽噎声,便同情地唤了一声“大哥”。

    觉新默默地点点头。觉民便说:“他刚才在三爸那儿碰了钉子,受了不少的气。三爸还骂我目无尊长,专门捣乱。”

    淑英的脸色马上改变,眼睛里的光芒立刻收敛了。她皱着眉头沉吟半晌,忽然羞怯地低声说:“我晓得你们会恨我。”

    “我们会恨你?哪个说的?你难道不晓得我们平时都喜欢你?”觉民害怕淑英误会了他的意思,便着急地说。

    “我也知道,”淑英不大好意思地埋头说。她欲语又止地过了片刻,后来又接着说了半句:“可是爹……”她在觉民对面一把椅子上坐下,两眼水汪汪地望着觉民,射出来恳求的眼光,似乎在要求他的宽恕。

    “三爸的思想、行为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觉民感动地分辩道。

    “你要晓得,我也讨厌四婶、五婶,我也不赞成爹,我是同情你们的,”淑英红着脸嗫嚅地说。后来她忍不住又诉苦地说了一句:“我实在不愿意在家里住下去了!”

    “我晓得,”觉民感动地答道。他看了看淑英的激动的脸,她的脸上隐约地现出了渴望帮助的表情;他立刻想起另一件事:他觉得这个回答是不够的,他想她从他这里所希望得到的也许不是这样的话。于是严厉的父亲,软弱的母亲,陈克家一家人的故事以及许多薄命女子有的悲惨的命运次第浮上了他的心头。他的思想跳得很快:怜悯、同情、愤怒、……以至于报复。淑英的事情原是时常萦绕着他的心灵的。他这时有了最后的决定了。他便正经地对淑英说:“我一定不让你做三爸的牺牲品。我要帮忙你到三哥那儿去!”他更切齿地说:“我要让他们看看,到底该哪个胜利!”

    这样说了,觉民感到一阵痛快。他觉得自己不是对一个人,是对一个制度复仇了。他又骄傲地想:“我要去加入均社,我要去演《夜未央》,我要做一切他们不愿意我做的事。看他们敢把我怎样!”

    【注释1】《夜未央》是波兰人廖?抗夫(1881——?)写的三幕剧,1907年在巴黎公演,中译本1908年由巴黎世界社出版,1920年有人在上海翻印过。我当时看见《申报》上的广告,用邮票代价买了一本来。朋友们见到它,曾借去抄录了几份,作为排演的底本。后来他们就演出了这个戏。

    【注释2】“安娥”是旧译本的译名,原文全名是:安娜?利堪斯卡雅。(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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